老书

发布日期:2022-09-07   点击数:29425

这些日子,老是在重复做同一个梦:我匆匆忙忙地赶往寺后老家,开始打天摸地地翻找一筐老书。床头上找了,床底下找了,猪栏棚子上也找了,却就是没有找到!有时候,眼前还会出现一些魔幻画面,比如在猪栏棚子的东墙上,出现了一个内嵌式书橱——即使是在梦中,我也知道是不可能的——里面好像真有书,可就是怎么也打不开;再比如,在靠近房顶的阁楼上找到了一个老书箱,里面也装满了书,但还没来得及高兴,就失望了,因为里面没有一本从前的老书!

然后,一着急,就醒了。

醒来想想,上次见到这筐老书,应该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事,距今最少也有三十多年了。



女儿知非上小学时,曾经写过一篇作文,题目大概叫《爸爸和书》。文中主要写到我小时候读书、借书、惜书的一些往事;女儿在作文中说,我们家一直是书香家庭。

这些事,当然都是我常常讲给她听的。她在文中提到那些陈年旧事,发生在几十年前,仍深深地镌刻在我记忆深处。我人生的第一个梦想,既不是当科学家也不是做工程师,而是当一名书店店员。小时候逛书店,我最羡慕书店店员不用花钱就有那么多书可读。那时候,还不知道有比书店更大的“图书馆”,更不知道还有图书管理员这样的职业。

说我家是书香家庭,知非肯定深信不疑,因为现在家有藏书过万本,哪怕是评选国家级书香家庭都够格吧。但是,小时候我家里连一个书橱、书架、书箱都没有。当然,四十多年前的沂蒙东部山区,连吃水都十分困难,家徒四壁的不止我们一家。印象最深的,包括盛放盘碗的“搁板”,都是用墼垒成的。家无寸“木”,可能是家家户户最真实的写照。稀罕的似乎也不仅是木头,就连“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”的草,都极度缺乏,以至于拾草和放羊,是我童年做得最多的事。

我家的藏书,就存放在梦里反复找寻的那个腊条筐里。说是筐,其实是一个用腊条编织的废弃苹果篓,打我记事起,篓口就已残破不堪,估计也做不了别的了,又没个盖儿,所以大家都称它为筐。

这个书筐盛放的老书,是我童年最好的玩伴。在那个物质极度贫乏的年代,拥有这么一筐书,绝对算得上小伙伴中最富有的人!而这正是我跟女儿讲我们家是书香家庭的底气所在。



那个书筐如果现在还在的话,大概能有近百岁了。当然那些老书,同样也历经沧桑,都有年岁了。

这可是一筐真正的老书。老书,通常指的是繁体字版的书,这筐书大部分是繁体字的。其中还有一部分,是父亲上小学时的课本——那时,语文课本不叫语文,叫国语;数学课本也不叫数学,叫算术。小时候,父亲就是拿着这些课本教我认字算数的。

通过这些老书,我学到了同龄人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儿歌。比如这一首,“小清河,长又长,山东是个好地方,青山绿水好庄稼,出产豆麦和高粱,牛羊骡马样样有,还有金矿和煤矿,人口三千八百万,团结起来有力量”。

我查了一下有关资料,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结果显示,2020年11月1日零时,山东常住人口为一亿零一百五十二万人。那么,人口三千八百万是哪年的事?统计资料显示,在民国二十四年,也就是1935年,山东人口为三千八百零三万人。这说明,儿歌的创作时间应该在1935年前后。

还有一首歌颂向日葵的儿歌,至今我还能背诵下来:

“向日葵,花儿黄。头戴大草帽,身穿绿衣裳。它的根儿深,骨干硬如钢。大风面前不弯腰,顶天立地定方向。太阳东方出,脸儿向东方。太阳西方落,脸儿向西方。它是百花中的英雄汉,一颗心儿向太阳。”

我担心记忆不可靠,专门上网查找了一回,发现“向日葵,花儿黄”的歌谣版本有不少,但没有一首带有 “太阳东方出,脸儿向东方;太阳西方落,脸儿向西方”这句词。

我对这句词印象太深了,四十多年前的父亲,比现在的我还要年轻好几岁,他教我唱这首儿歌时的欢乐情景,至今历历在目。那是不多见的父子间最温情时刻,父亲教得兴高采烈,我也学得满心欢喜。

但是,时间真的又好长了,长到父亲离开我们近十年了,长到父亲教我的这版儿歌,在世间已成孤本。




三年级以后,我已经不需要父亲的帮助,就能独立阅读这一筐书了。

有一本是描写朝鲜战役的长篇小说,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。这也是一本繁体竖排版的书,讲的是中朝两国战士并肩同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艰苦斗争的故事。小说对朝鲜人民军战士的描写特别多,写到了战争前他们幸福的生活。这些情节,在后来读到的类似小说中,都是没有的。这本老书应该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或者六十年代初出版的,在我读到时,已经没有头也没有尾了,至今也不知道书名是什么,作者是谁。

前两年,沉寂多年的“抗美援朝”话题突然大热,我认为借机能找到这本书。可惜的是,新书旧书找遍了,也没有找到一本和我记忆中相符的书。

不夸张地讲,这本书中我不认识的字,要远远多过认识的字——那时候连简体字也认不全,繁体字接触得更少。筐里虽然有一本康熙字典,但字典里的字,比小说里的更难认,所以读这本书,完全靠猜。好多字在第一次见到时,还是不认识的,但随着这个字在书中多次出现,慢慢地我就能猜出个七七八八。我不断总结汉字的构成规律,最终愣是让我啃完了这本堪比砖头厚的长篇小说!读完这本书,我已经基本掌握了繁体字。 

有一回,非常偶然地听到新东方联合创始人王强的一篇演讲,谈的是他中学时代在内蒙古这个文化欠发达地区,如何通过学好古文和英语,一举考入北大的经历。我感觉他的学习方法,和我当年啃下这本“朝鲜战役”如出一辙。

尽管没有王强幸运,但是回顾我曾经无比强悍的自学能力,谁又能说不是这本书给我打下的基础呢?



这筐老书里也有不少文学名著,其中最著名的,就是四大名著中三卷本的《水浒全传》了。

要说四大名著我最喜欢、读得最多的,当然是《红梦楼》。但那是多年以后的事了,“少不读《红楼》”,不是因为读不懂,而是因为无书可看。我接触最早、童年读得最多的,就是这套三卷本的《水浒全传》。在很长一段时间,这套书才是影响我最大的一部文学名著,也是年轻时向人炫耀最多的一部书。

《水浒传》版本很多,包括并不限于71回本、100回本和120回本,《水浒全传》是其中内容最全的一个版本。不过,这也是长大后我评价最差的一个版本,因为这部书一度给我幼小的心灵留下了很深的阴影。我清楚地记得,我反复读的只是前二卷,对第三卷从来不忍卒读!英雄好汉们的下场一个比一个悲壮,不仅让我的小心脏受不了,而且让我对世界充满了悲观看法。从这个意义上讲,《水浒传》这部书,让我对人生的苦难打小就有了一个清醒的认识。

与《水浒全传》不同,文白对照版的《唐宋传奇故事》,给我的童年带来了很多的欢乐。

《莺莺传》《柳毅传》《霍小玉传》《枕中记》《南柯太守传》《李娃传》《长恨传》《虬髯客传》……这些故事,无一不充满了瑰丽的想象,寄托着人们美好的情感。相比光怪陆离、被好多人诟病的《聊斋》《唐宋传奇故事》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要好得多。这些故事被后世一再改编,成为元戏曲和明清小说甚至现代小说的蓝本,绝非偶然。

那时候还没有阶级观念,还不知道要批判剥削思想,只是单纯地觉得,对照现实的清贫日子,《唐宋传奇故事》所描绘的美好世界,太让人心生向往了。



这筐老书,一直放在我的床底下。到了夏天,书会返潮,所以在天气好的日子,我会把书搬到天井里晒晒。一边晒书,一边翻看这些不知道看过多少遍的书,每次都会有不同的收获,每次幸福感都会油然而生。

上世纪八十年代末,我去外地求学,加上可读的书也多了起来,从那时起,对这筐老书的关注就越来越少了。

正如知非在作文中写的那样,我其实是最爱惜书的,但有一点,我从小就不贪占别人的东西。这筐书之所以后来没有得到我的善待,原因之一就是我从来没有把它当成我的私人物品。

事实也是如此,这筐老书同样也是哥哥、姐姐们童年最美好的回忆。哥哥有一次跟我讲,他印象最深的,是父亲老课本中一篇名叫《齐人有一妻一妾》的文言文,最后一段现在还能背下来:“由君子观之,则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,其妻妾不羞也,而不相泣者,几希矣!”

齐人的故事对那些追求富贵利达的小人进行了无情地辛辣讽刺,我猜想,它的负作用可能就是让哥哥穷了一辈子——在这个凡事都讲人情的社会,想站着就把事干成,成功者同样“几希矣”!

前些日子,我们回去给姥爷上二十年忌日坟,又提到这筐老书。哥哥说,书很可能还在老屋的猪栏棚子上,他记得在那儿见过书筐。我问他,你上次见到书筐大约是什么时候的事?他说,差不多是当兵前吧。我一听,便觉得这事不靠谱,因为他是1983年冬天参军入伍的,正是我啃“朝鲜战役”的那段时间,距今都有四十年了!

但是,大哥的话还是让我心生出一丝希望来。虽然三四十年过去了,我多么希望这筐老书还能安然无恙地存放在老屋的某一个角落里啊!

——这就是这段时间反复做同一个梦的由来。

都说梦是反话,我梦里没有一次找到这筐老书;那么,这是不是意味着,回到老家,我还能把这一筐老书找出来呢?(日照市九三学社社员,中国散文学会会员,日照作协理事,日照市青年作协副主席   卢绪海)